作者: 王亞玲<資深媒體人,曾任壹週刊副總編,現任鏡文學聲音內容部執行總監。個人多年鑽研於香道與氣機導引>
圖/文:王亞玲攝影和翻拍
緣份很奇妙!我對南管的認識,來自余承堯大師和他的義女陳美娥(漢唐樂府的團長),剛開始跑新聞時,常去聽南管,九十歲余老師每次看到我很開心,就說要寫個字給我,但全都被我拒絕了。如今想來還真有點後悔。呵呵!沒有他的字畫,但樂音和人影卻常在心裡。隔兩年,王心心從泉州南管世家嫁來台灣成為陳美娥的嫂嫂,之後她離開漢唐樂府,進行南管音樂教學和多樣化的南管表演。我很喜歡南管和絃繁複又不停重複的感覺,也許有人覺得魔音穿腦,但其實更顯莊嚴雅緻高貴。這樣的音樂道理其實中西樂曲一致。
2020年12月中旬,因為好友兼製作人盧健英的邀請,我特地前往宜蘭傳統藝術中心欣賞王心心的南管演出和《琵琶行》。這次的表演本來要慶祝黃舉人古厝修復的落成,南管x古厝x琵琶行,原本要在閩南式建築的四合院裡舉辦,可惜宜蘭下了三個月的雨,於是移師到傳藝中心的劇場表演。因為要在宜蘭過夜,我帶了香道具過去,南管怎麼能沒香,白居易的詩更不能沒有香。
圖:《此岸·彼岸》裡王心心有把敬香的儀式放進表演裡。
冬雨綿綿,濕冷氤氲的空氣令人鼻子過敏,心心彩排時狀況頻傳,我們在房間點了土沉,甘甜沉靜泌人身心,香味的穿透力極強,遠在三樓轉角處心心就聞香而來。結果經過了一夜的好眠,隔天心心果然過敏好多了,演出前我再點了海南包頭,心心覺得《琵琶行》的表現,比之前首演還要好。香氣不可思議,彷彿有種看不見的力量,直接開發腦的新領域,連結深沈地情感,讓創作者直接沈浸在那氛圍的能量裡。
南管音樂和香道一樣,都是相當具有儀式感的文化,儀式感更突顯沉靜與恭敬。南管古樂傳說被清康熙皇帝賜匾「御前清客」,它迄今保留唐代大曲坐部演奏的遺制,五人合奏,和絃雅緻,演唱時,歌者執拍,以制樂節,保存漢代相和歌遺風。其琵琶 、二弦、洞蕭等也是採唐宋舊制,樂曲名稱沿用歷代詞牌或曲牌,因此南管音樂被視為中國音樂的活化石。禮樂的儀式感繁複,也代表著禮儀之邦的典範,以及演出者恭敬的心。以前南管音樂常結合祭祀活動,因此已非單純音樂表相,而是種生命禮俗。
南管的祭祀活動,包括有廟宇神明的誕辰、婚喪喜慶,以及南管重要的祭典郎君祭。祭祀活動,祭的是靈魂,祀的是神明,有上香和奉獻之意。目的皆是叩謝神明保佑,慎終追遠先賢,祈求內心平安。郎君祭是南管重要的儀式活動,分春秋兩季,分別祭祀郎君和先賢,因為孟府郎君即五代後蜀皇孟昶,通曉音律,並擅製曲,是南管祖師爺。
因此南管郎君祭分別由灑淨、上香、音樂祭祀及三獻禮等儀式組成。灑淨其實就是淨香。主祭人員定位後,指導禮生拿起香爐並將蓋子掀開,捧著香爐敬拜郎君爺之後,再由內走到祭祀人員和樂生,先將香爐繞於樂器之下,依序三絃、琵琶、拍、簫、二絃,完成後再由外環繞所有祭祀者和樂生,依序二絃、簫、拍、琵琶和三絃,再走回祭祀台前,再敬一次郎君爺,才把香爐蓋上。
圖:《琵琶行》演出前,後台的香席與仿唐式琵琶(日本正倉院有真品
這淨香儀式是藉沉香的煙淨化祭壇,驅趕穢氣,連樂器都要,以最清淨的樣子敬拜郎君和先賢。因此古時祭祀人員皆需沐浴齋戒,同時演奏者清一色是男性。後來才陸續有女性成員加入。淨香之後便是上香,接著才進入音樂祭祀,奏譜〈梅花操〉,落曲〈金爐寶篆〉,續譜〈四時八景〉。在唱〈金爐寶篆〉時,唱詞包含所有要進行的動作,如「紅爐光星」即點燃蠟燭,「金爐內.香香」時要上香,「掠只金杯來斟壽酒」即要初獻酒。最後再燒金箔禮成。
圖:王心心呈現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
現在要看到這樣儀式感的南管演出,愈來愈少了。舞台化的表演更不可能把祭祀放進去。心心說,之前演出《昭君出塞》《此岸·彼岸》時有把敬香的儀式,以表演化的形式在舞台上呈現,《琵琶行》便沒有。唐代詩人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,其藉江邊琵琶女的心聲,表達其貶謫的心情,白居易在這首詩裡,對聲音的描述藝術水平高,雖然沒有提到香,但他卻是詩人裡最懂得以香入詩的,這跟他的背景時空習習相關。
中國香文化肇始於春秋,成長於漢,完備於唐,鼎盛於宋。唐代國力強盛,對外貿易發達,域外的美好資源都提供給唐代。唐人浪漫又奢侈,唐中宗時期朝廷的王宮大臣會「各攜名香,比試優劣」,定期舉辦「鬥香」活動。更將沉香做成畫箱、毛筆、刀柄等,以及銀薰香球、蓮花香座等,在今日日本奈良的正倉院都可以看到實物。唐人對沉香的大膽想像和應用,也成就了沉香在諸多領域的創造與利用,還有最有名的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沉香亭,以沉香為建材,沉香亭賞牡丹,香之又香啊!
圖:唐人用香多用途,薰香球用來薰香衣裳。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有收藏。
自號香山居士的白居易,習禪修法,焚香禮佛,文人玩香即是日常生活,他把詩、禪、香三位一體,詩裡處處是詠香的痕跡,禪意的覺醒。《道場獨坐》詩裡「整頓衣巾拂淨床,一瓶秋水一爐香。不論煩惱先須去,直到菩提亦擬忘。」《冬日早起閑詠》裡「晨起對爐香,道經尋兩卷。晚坐拂琴塵,秋思彈一遍。」《詠梅詩》裡「碧氈帳暖梅花濕,紅燎爐香竹葉春。」
《行香歸》裡「出作行香客,歸如坐夏僧,床前雙草履,檐下一紗燈。」在《閑吟二首》「官寺行香少,僧房寄宿多」,《偶作》裡「清涼秋寺行香去,和暖春城拜表還。」 白居易因篤信佛法,行香也是禮佛的重要禮儀,它始於南北朝,燃香燻手,或以香末散行。唐以後則為持香爐繞行道場或街市。到了明清則指官吏上任或遇朔望時,入廟焚香叩拜的儀式。
圖:日本正倉院也有收藏銀製薰香球
在《宮詞》裡「淚濕羅巾夢不成,夜深前殿按歌聲,紅顏未老恩先斷,斜倚薰籠坐到明」,在《贈朱道士》裡「盡日窗間更無事,唯燒一炷降真香」。看起來,白居易不是在香中,就是行香裡,薰籠、降真香都是唐代用香的多用途;薰籠就是把香爐放在裡面的竹籠,用來薰香被褥和衣裳。降真香則是另一種香材,是含油脂的紫籐類植物,又稱雞骨香,其生成原理跟沉香一樣,因受傷而結油,歷經百年沈降而成。被道家認為是祀天帝的靈香,煙霧直達天聽可招仙鶴降臨。
圖:唐佛教盛行,日本正倉院還收藏殊盛的蓮花香座。
唐代的開局大器,用香的多用途,遂衍生出依各種配方調製的香餅和香丸,所以當時並非只有沉香、棋楠等香,還有降真香和其他香材等合香,同時並依據不同場合的需求,香爐的造型也有不同的搭配。這些都可以在日本正倉院看到唐人的浪漫與香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