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作者：王亞玲 <資深媒體人，曾任壹週刊副總編，現任鏡電視原創節目中心總監。個人多年鑽研於香道與氣機導引>
編按：故宮5月中舉辦《看得見的紅樓夢》大展，展示清朝玉器、服飾、器物、家具等上百件作品，其中還與國家圖書館、台大圖書館合作把《紅樓夢》的文獻做精彩的呈現。從《看不見的紅樓夢》到《看得見的紅樓夢》，把經典文學《紅樓夢》的時空樣貌多元的展現。我在前幾年疫情三級警戒時，曾經寫下香與紅樓夢的文章，分上下兩篇，喜愛《紅樓夢》的讀者，在欣賞文獻與文物的同時，也可以同時打開感官，去體會香與紅樓的綺麗風情。
圖:2024年5月17日故宮的大展《看得見的紅樓夢》呈現盛清時期的文物與文獻，呈現紅樓夢時代盛清貴族的榮景。（故宮提供）
《香滿紅樓 往事如煙》
2021年6月天文奇觀血月，適逢防疫三級警戒，只好獨自聞香賞月全蝕，獨樂樂時想起了眾樂樂的《紅樓夢》第三十七回，賈府趁著秋爽新霽，月色如洗，賞花吟詩，「迎春令丫鬟炷了一枝『夢甜香』，這『夢甜香』只有三寸來長，有燈草粗細，以其易燼，故以此燼為限，如香燼未成便要罰。」於是寶玉、寶釵、黛玉輪流作詩，吟詠月色花影情意，好一幅花前月下的風流景色，同時香風烟霞陣陣襲來。
明代文震亨的《長物志卷十二》，曾記載「甜香」道，「宣德年製，清遠味幽可愛，黑壇如漆，白底上有燒造年月，有錫罩蓋罐子者，絕佳。芙蓉梅花皆其遺制，近京師製者，亦佳。」北京的香料鋪，明、清時期遠近馳名，香料舖裡經常出售香餅、香球和香粉。這甜、夢、香如入太虛之境，也彷彿串起了紅樓夢的氤氳感官之旅。
《紅樓夢》是中國文學和美學的經典鉅作，寧國府的興衰，人物的情愛，詩詞曲賦、建築飲食、文化風俗等藝術價值都值得細細品嘗，其中香文化也是。清宮藏香非常豐富，雍正時期，從各式行樂圖中展現宮中多寶格、寢居的案上所置的各式香爐，可見當時宮中用香風氣鼎盛。乾隆皇帝愛香更勝其父，從《起居注》與《活計檔》的記載中可見，幾乎年年都有大臣進貢香或香具。從北京故宮藏圖〈萬國來朝圖〉裡，看到各國使節群聚，在乾隆的宮殿，有兩人捧著與太湖石類似的盆景，準備給乾隆欣賞，這盆景就是沉香山子。台灣故宮則藏有乾隆時代不少的沉香用品，各式香爐、香具等工具。2020年落幕的「天香茄楠展」就是故宮首次的香文化特展。
其中沉香木雕成珠串始於北宋時期，通常用於賞賜后妃作為佩飾，或將沉香打成粉末製成合香珠，慶典時懸掛於宮中。清代宮廷篤信佛教，盛行將各式香材製成念珠。所以在佩香上非常多樣化，用香木雕成屬於清代特有文化的齋戒牌，扳指、如意、扁方、朝珠等，並在金鐲中填入沉香粉等各式佩飾。宮中除了焚香、薰香、佩香，更有沉香山子陳設宮中，宮殿廂房案上儘是爐瓶三事。另外，香料舖和中藥材合香製成的香囊、香餅、香毬子也是隨處可見。
圖:爐瓶三事（香爐、香盒、香瓶上有箸鏟）在清宮和貴族是生活的日常，焚香吟詩撫琴韻致，這三事有各種質材製成，玉、瓷、琺瑯、銅、木等等。翻拍至故宮茄楠天香展，此為乾隆時代的收藏。
這些清宮裡的香事，在《紅樓夢》裡處處可見，暗香伏動，儼然是清宮的縮影，可見曾是貴族世家的曹雪芹也是個用香高手。第二回裡有詩云：「一局輸贏料不真，香銷茶盡尚逡巡。欲知目下興衰兆，須問旁觀冷眼人。」以香銷茶盡棋局已殘，預示了榮國府的興衰沒落末世。而這香與茶都是紅樓夢裡的生活文化閑事。無時無刻不喝茶，也無處不用香，全本的《紅樓夢》可謂「活色生香」，沉香、花香、草木香、合香、藥香、酒香、菜飯香和女人香。《紅樓夢》堪稱中國的《源氏物語》，也是一部香噴噴的古典小說。
第五回〈遊幻境指迷十二釵，飲仙醪曲演紅樓夢〉文中「大家來至秦氏（秦可卿）房中。剛至房門，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。寶玉覺得眼餳骨軟，連說『好香！』入房向壁上看時，有唐伯虎畫的『海棠春睡圖』」。後面文又有「寶玉入室。但聞一縷幽香，竟不知其所焚何物。寶玉遂不禁相問。警幻仙子冷笑道：『此香塵世中既無，爾何能知！此香乃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，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，名『群芳髓』。』
《明皇雜錄》記載，唐玄宗曾把楊貴妃醉態比做海棠春睡未醒，因此秦氏房中氣味的香甜，「海棠春睡圖」的畫正呼應著楊貴妃這個沉香美人的香豔華麗。至於「群芳髓」則是集異卉之精，寶林之油的合香，香中之王的沉香必是重點香，而「髓」有其精華之意，在此也有群芳「碎」之預，寶玉是萬芳之首，同時也是金釵們的悲劇。
第十九回「情切切良宵花解語，意綿綿靜日玉生香」裡，「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，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，聞之令人醉魂酥骨。」兩人一陣調情之後，小秏都忍不住說，「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『香玉』呢。」黛玉之香由此可見。體弱孤單的黛玉，在賈府寄人籬下，性格隱幽孤高，她不時以小香爐暖手，隨身帶著香囊，羅帳裡繡被薰香，寶玉一入瀟湘館，走至窗前即一縷幽香從碧紗中暗暗透出。
靈氣逼人的黛玉，小說裡定調幽香。第八十六回黛玉解琴書裡，撫琴道「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，風清月朗，焚香靜坐，心不外想，氣血和平，才能與神合靈，與道合妙。」後來她魂歸離恨天時，文更以「香魂一縷隨風散，秋緒三更入夢遙！」形容，真所謂薄命紅顏香銷玉隕啊。
相對於黛玉的幽香盈袖；寶釵的香來自「冷香丸」，她不喜薰香，但自小熱毒喘嗽的病根，某天遇禿頭和尚開了海上仙方，「春天白牡丹花蕊，夏天白荷花蕊，秋的白芙蓉花蕊，冬天白梅花蕊。四樣花蕊各十二兩，於次年春分日曬乾，和在藥末子一處，一齊研好。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，白露的露水，霜降的霜，小雪的雪，各十二錢。四樣水調勻；和了藥，再加蜂蜜、白糖各十二錢，丸成龍眼大的丸子，盛在舊瓷罈內，埋在花根底下。發病吃一丸，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。」因此寶玉與寶釵就近，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的香氣。
而賈寶玉的香，又是何種香呢？第四十三回「閑取樂偶攢金慶壽，不了情暫撮土為香」寶玉騎馬七八里路，到水仙庵祭拜金釧， 但是沒帶上祭拜的香，找賣香處，茗煙問他要什麼香？他想道，別的香不好，須檀、芸、降（檀香、芸香、降真香）三樣。茗烟突然想寶玉常有小荷包散香。「寶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個荷包來，摸了一摸，竟有兩星沉速。」賈府果然不一樣，兩星沉速指的就是小塊的沉香與速香。賈寶玉隨身帶的散香遠比檀芸降都珍貴。
在《廣東新語》所載，沉香十五種中「其六，油速，一名土伽楠」其香特性是「油速者，質不沉而香特異，藏之篋笥，香滿一室。」足見沉香與速香的差異於沉水與不沉水，質佳而馥郁上等者則是伽楠。雍正時期的《活計檔》資料，皇帝下令沉香木認看等級，伽楠、沉水香還是沉速香，足見清宮對品評香的等級有其系統。
再來看看宮裡致贈賈府的賀禮，與香有關的有：「端午節貴妃派夏太監送來了紅麝香珠二串、一個香如意、一個瑪瑙枕，兩個香袋等等。」賈母八旬壽慶，送壽禮者絡繹不絕，除了金銀珠寶外，「沉香枴一隻，伽南珠一串，福壽香一盒。」第一百零五回，錦衣軍查抄寧國府時，其登記的華麗物件，不勝枚舉，其中也包括「朝珠九掛」。
圖:《紅樓夢》賈府的端午贈禮，有著沉香如意。此為乾隆收藏的沉香如意。當時是貢品。翻拍自故宮天香展。
以上賈府單是贈禮，就包括有沉香雕刻、香珠、香餅、香囊等不同形式的用香。伽南（伽楠）之所以價倍黃金，貴在香氣。《長物志》記載：「此香不可焚，焚之微有羶氣。大者有重十五六斤。以雕盤承之，滿室皆香，真為奇物。小者以製扇墜、數珠，夏月佩之，可以辟穢。」清宮廷因篤信佛教，對於將伽南、沉香或合香製成的香珠，特別地盛行，伽南甚至搭配各式珠寶（珍珠、碧璽、翡翠、漢玉等），甚或雕刻、金纍絲製成朝珠，共有一百零八顆佛珠，是清宮特定官服的一部分，於是成為清宮獨特的品味與美感。
圖:清代篤信佛教，常把伽楠、沉香或合香製成香珠。再搭配翡翠珠寶，共108顆佛珠，成為清宮特定官服的一部分，也是清宮特有的美感和品味。《紅樓夢》最後清算榮國府裡，朝珠就有九掛。翻拍自故宮天香展。
沉香多製成器物用品，有的沉香並劈成丁，用來燃香。燃香需有爐瓶盒組，瓶上附有香鏟箸，香爐中舖上香灰，香鏟箸理灰，並埋上火紅小炭，再從香盒中取出香末或香丁，放在香爐中燃燒。這樣的爐瓶三事，在清朝每個宮殿都看得到。第五十三回「寧國府除夕祭宗祠，榮國府元宵開夜宴」裡，「賈母花廳之上擺了十來席。每一席邊設一几，几上設爐瓶三事，焚著御賜百合宮香（應是合香）。」第四十回裡，鳳姊整理的兩榻，每一榻有兩個雕漆几，几有花型圓型方型其式不一。但上面都是放著一分爐瓶（爐瓶三事），一分攢盒（糕點盒）。可見爐瓶盒三事在清宮廷和貴族的日常生活是十分普遍的。
圖:這就是伽楠粉或沉香粉和其他中藥香料合香製成的香珠。先成為泥再做成珠子，並在珠上雕刻。清乾隆收藏，翻拍自故宮天香展。《紅樓夢》裡很多類似的香珠，有的是紅麝香或是鶺鴒香，有的就是合香。
整本《紅樓夢》，單是香文化這部分，就串起半部的用香史。《紅樓夢》有多愛香，除了上文提到的香事，光是人物取名就看得出來，四儿的本名芸香，後襲人又改為蕙香。寶玉的丫鬟麝月，侍女檀云，還有地點的取名，藕香榭、暖香塢、蟠香寺、天香樓、遣香洞、紅香圃、稻香村等。除了拜佛祭祀彈琴需焚香外，還有許願卜卦也要點香，另外還有篆香、線香、斗香等不同形制的香。還有一個相當有趣，就是蔣玉菡情贈茜香羅，她贈寶玉的汗巾子，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，夏天繫著，肌膚生香，不汗不漬。即使是虛構的進貢國家，也跟香脫不了關係。
圖: 這是乾隆時期畫琺瑯的經典，西洋母子圖搭配花園，融合中西美感的爐瓶三事。拍自故宮天香展。
圖: 仿青綠銅器的瓷香爐搭配茶葉末描金的爐瓶盒三事，呈現乾隆收藏品以古創新的品味。拍自故宮天香展。
圖:《紅樓夢》裡不管寶玉、黛玉都配有香囊，這乾隆收藏的鏤空嵌寶金纍絲石榴香囊，工藝精巧，細節考究。翻拍自故宮天香展。
圖: 2020年落幕的茄楠天香展是故宮博物院首次的沉香特展，全是乾隆皇帝乾清宮的精緻收藏。
《紅樓夢》裡吟詠的詩詞裡，也是氤氲芬芳。邀請各位猜一猜寶釵燈謎，「朝罷誰攜兩袖烟，琴邊衾裡總無緣。曉籌不用雞人報，五夜無煩侍女添。焦首朝朝還暮暮，煎心日日復年年。光陰荏苒須當惜，風雨陰晴任變遷。」
猜到了嗎？謎底是更香。古時為夜間打更製造的線香，每燃一支香正好是一更。
燈謎裡還有禪機悟，焦首、煎心、虛耗至死，要人們把握時光，珍惜當下啊！
圖: 疫情期間蒐出三十年前的《紅樓夢》重讀，沒想到香韻裊裊，光看這便利貼就知，跟香有關的文字有多少，真是一本香噴噴的古典小說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