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家論香 | 《香的Happy Hour》王亞玲聽香玩味

如果下班後,有一處可以品香喝茶,滌除玄覽,沉澱心靈,那才是真正的快樂時光。

圖文提供: 王亞玲<資深媒體人,曾任壹週刊副總編,現任鏡文學聲音內容部執行總監。個人多年鑽研於香道與氣機導引>

西方人的Happy Hour,原是指五點到六點,下班後先去酒吧喝一杯小酒(通常有半價優惠),吃個tapas,再回家吃飯。這裡所謂的Hour指的是最後時刻。但上班族下班後回家前,逃脫工作的壓力和家庭的責任,用半價買到一杯小酒和點心的歡樂,不管是一個獨樂,還是眾樂樂,的確也是歡樂時光。

我常常在想,香是不是也可以這樣,面對工作、家庭的壓力,又不想自己搞香席,可不可以下班後,或是假日午後,也有這樣的Happy Hour,絕慮凝神、滌除玄覽、沈澱心靈,細細品味沉香,喝杯茶,吃個點心,轉換心情再回家吃飯或應酬。

圖:日本人聞香稱聽香,聽的是自己心理的聲音。在這凡塵俗世的喧擾世界裡,真的很需要片刻聽香的寧靜

曾經在2020年9月底,在亞都飯店馬諦斯廳,首次試辦了這樣的Happy Hour《聽香玩味》,主題是張愛玲。沉香跟張愛玲有什麼關係?因為沉香是在古代是生活的日常,我喜歡在現代生活裡找沉香的連結,從電影、文學或藝術裡。前陣子香港導演許鞍華獲今年威尼斯影展終身成就獎,改編張愛玲成名作《沉香屑—第一爐香》電影影展首映,因為那年正是張愛玲誕辰百年紀念,文學和藝文界都有許多作品紀念她。張愛玲的沉香在哪裡?她有兩個作品,《沉香屑—第一爐香》和《第二爐香》。起這兩爐香表示兩段的小說短篇,只消一爐香的時間就把故事講完了。小說家通常把自己的生命經歷反應在作品裡,張愛玲是清朝大臣李鴻章的曾外孫女,上海成長,香港讀大學,對於沉香勢必不陌生。她童年時曾短暫居留天津,家裡大概也常喝香片。茉莉花茶的香片,北方很流行,京劇名伶梅蘭芳也愛。她的茉莉香片小說一開頭「我給您沏的這一壼茉莉香片,也許是太苦了點,我將要說給您聽一段香港傳奇,恐怕也是一樣的苦──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。」《沈香屑—第一爐香》的開頭也類似「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爛的銅香爐,點上一爐沉香屑,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故事,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,我的故事也該完了。」

圖:2020年九月底在亞都,茶人雅興理事長TeaParker舉辦了《聽香玩味》的Happy Hour活動

圖:張愛玲死後,又把她散佚的文章、電影劇本結成冊,取名《沉香》。

張愛玲死後,又把她散佚的文章、電影劇本結成冊,取名《沉香》,就是比喻作家雖已飄然遠行,但她留下的文字仍深深地吸引打動著人們,如同沉香,即使爐香熄了,灰也冷了,依然香氣嫋嫋,淡雅持久,穿透我們的腦海,悠遠深長。主編陳子善引用尤秉元的《牡丹》一詩最後一句,「千載沉香遺迹在,誰將絕調寫風神」,來形容張愛玲散佚遺作的價值,實不為過。

圖:張愛玲的短篇小說《沉香屑—第一爐香》,在張愛玲百年誕辰紀念,被香港許鞍華導演拍成電影。翻拍自電影海報

《第一爐香》講的是上海女學生葛薇龍到香港求學,因殘酷現實淪為交際花,一個華麗而蒼涼的短篇,短到只消一爐香的時間。這是1943年張愛玲的成名作。那時代的中國雖受到五四新思潮的洗禮,仍然是傳統男權社會男尊女卑影響,女性出走最後跟理想殊途,反而走向命運毀滅之路。張愛玲童年家道中落、親人寡情的不幸遭遇,她看事通透,作品裡常反映時代的不滿和人性的殘酷與絕望。家傳霉綠斑爛的銅香爐代表著甩不開的中國舊時代。經過泥土自然掩埋挖掘的沉香通稱為土沉,其表皮木質纖維經過長年的碳化腐朽,輕輕一刮就成粉成屑,這土沉鬆軟皮屑置於香爐中,仍然可以感受到土沉的沉靜香甜的氣味,理香屑碎之後剩下的是最裡層油脂熟成醇化,如石般堅硬的部分,那是最高檔的土沉。沉香屑代表著生命歷經滄桑腐朽後的芬芳,與葛微龍的墮落命運形成反差對比。因此《第一爐香》小說的開頭即充滿著傳統與新時代、超越與毁滅、理想與墮落的隱喻。

圖:《第一爐香》小說的開頭即充滿著傳統與新時代、超越與毁滅、理想與墮落的隱喻。沉香屑代表著生命歷經滄桑腐朽後的芬芳,與葛微龍的墮落命運形成反差對比

因為張愛玲,因為電影《第一爐香》,當時我設計了兩款香,香港包頭和海南棋楠。沉香以克計價,兩者相加,一克萬元以上。香港和海南的沉香,自古被稱「莞香」和「瓊脂」,兩者地理位置和氣候相似,濕度高同屬海島,很多人不知道,其實香港的名字,正是「香的港口」。香港當年不僅產沉香,也是沉香的呑吐港。根據近代史學家羅香林所寫的《1842年以前的香港及其對外交通》,宋代時東莞及香港新界、沙螺灣等地有大量的土沉香,當時,土沉香從陸路運到尖沙頭(今九龍的尖沙嘴),再用舢舨運往石排灣(今香港仔),再由大船轉運到中國內地、東南亞和中東。尖沙頭古稱香埠頭,莞香堆放碼頭,香飄遠洋。石排灣更直接被稱香港,後來更指整個島。

圖:其實香港的名字,正是「香的港口」。香港當年不僅產沉香,也是沉香的呑吐港。香港沉香和海南的味道非常相近,海南濃郁且甜,香港則淡雅些

但香港沉香如同香港的命運般多舛,1997回歸之後,採香技術轉移至廣東茂名、沙東,香港沉香幾被砍伐殆盡,早期台灣香人赴香港買沉香或茶葉,他們都會從如藥櫃的木櫃裡搬出沉香。莞香和海南沉香也因中國文革時期破四舊也幾乎燒盡,僅剩些許香農保有老的野生沉香。隨著中國經濟的崛起,97之後大量種植沉香,中國商人有目地的收藏、炒作海南沉香,期使海南香扭轉越南香為上品的印象。

宋代范大成《桂海虞衡志》中的〈志香〉有特別提到海南沉香,「….香尤蘊藉豐美。大抵海南香氣皆清淑,如蓮花、梅英、鵝梨、蜜脾之類,焚一博投許,氛翳彌室,翻之四面悉香,…..」可見海南沉香屬秀美清雅路線,花香、果香和蜜糖的甜味。香港和海南的味道非常相近,海南濃郁且甜,香港則淡雅些。

圖:宋代范大成《桂海虞衡志》中的〈志香〉有特別提到海南沉香,大抵海南香氣皆清淑…可見海南沉香屬秀美清雅路線,香甜且雅。翻拍自張良維《大地瑰寶沉香》

當日午後品香的第一爐香是香港包頭,包頭結油時間長,香材油脂密度高,品質醇厚,表面黑亮,味道清甜純淨。很有趣,席中第一次聞,如同《感官之旅》一書作者黛安.艾克曼所言,無可言喻,大家似乎在比對腦中的記憶,但沉香的香氣有時難以比對,因為她變幻無常。蘋果日報的林沛瑩先說了像普洱茶香;愛飯團網站的團長許心怡則說有著空靈的花香。何志浩先生則說,聞完心裡有著悶悶的感受。每一個當下的感覺都是存在的。聽香如觀心,其實正調出自己心裡的感覺。第二爐香是海南黑棋楠,黑棋油脂飽滿,香味持久,甜涼馥郁。初起有涼氣,然後花香四溢如香水般濃郁芬芳,棋楠的味道總是會讓人心情變好,她的氣會往上揚升,而後慢慢轉甜。

氣常常與味連結,因此聞香調出不同的味覺,精神飽滿,舌下生津,便覺飢腸轆轆。因為香港與香的連結,我特別做了煙燻鮑魚取名煙中翠。鮑魚是香港人最愛的食材,用福壽山天池的軟枝烏龍茶角和原住民的香料刺葱,以輕烘培的煙燻方式處理新鮮鮑魚,下舖紫蘇葉,配以竹簽叉,彷彿日式和菓子。台灣人果然愛吃,大家對吃的反應比起虛幻的香氣來得接地氣。同時非常感謝茶人雅興協會理事長池宗憲TeaParker生動的主持,並加碼日本尚美堂百萬鎏金銀壼煮水,泡世界第一紅茶正山小種搭配,做為香席的ending。

這樣香的Happy Hour,不喧鬧也不用像日本過於正式,完全跟自己在一起。所以日本人聞香稱聽香,聽的是自己心理的聲音。在這凡塵俗世的喧擾世界裡,真的很需要片刻聽香的寧靜。

王亞玲的上一篇文章:

王亞玲 |《紅樓回首 如夢似夢》:從故宮【看得見的紅樓夢】大展 迴游紅樓綺麗風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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